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边荒传说(六)
第卅三章 淝水流绝
燕飞不徐不疾地在路上走着,不是他不想赶路,而是怕内伤发作。昨晚已三次出现发作的征兆,累得他要停下来行气活血。任遥的邪功确是阴损厉害,若非他的日月丽天大法已窥先天真气门径,合于自然之道,恐怕早像荣智般一命呜呼了。
由此更可猜测任遥下一个杀人目标是刘裕,因为他会认为自己也像荣智般命不长久。而晓得天地佩秘密的人除鬼脸怪人外便剩下刘裕,干掉他,任遥便可一劳永逸,不虞他把秘密泄露予曾拥有天心佩的安世清父女。至于鬼面怪人,只要他不是安世清便成,没有天心佩,得物亦无所用。
现在连燕飞也对那什么洞极经生出好奇之心,其中究竟包含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,令像任遥般不可一世的高手,也不择手段地你争我夺,斗个不亦乐乎。而目下占尽上风的,肯定是任遥。
他取的路径靠近濉水,应是通往淮水南岸的盱眙,盱眙为建康北面的大城。
可以想象这条驿道以前必是非常热闹,现在却是野草蔓生,凹凸不平,但不久前曾有车马经过,遗痕犹新,大有可能是曼妙夫人那队车马。她的目的地难道是建康?
燕飞心中盘算,当到达淮水后,就泅过对岸,沿淮水南岸西行,顶多两天工夫,可抵峡石,还可好好休息疗伤,又不虞碰上寻刘裕晦气的青媞或任遥。
纵使两人比他早上一天半日到达峡石,也不敢公然摸入城内四处找寻刘裕,因那是北府兵重地,惹翻谢玄,即使高明如任遥,可能也要吃不完兜着走。所以他两人只能隐伏城外,找寻机会。
转过路弯,燕飞一震止步。
前方不远处,赫然有一人伏尸地上,佩剑断成两截,陪伴尸旁,看服饰分明是护送曼妙夫人的逍遥教年轻武士,尸身仍有微温。
燕飞心中泛起历史重演的古怪感觉,脑海里浮现出被卢循所杀、遍布道上的太乙教徒,忙趋前检视其死因,但见表面并无任何伤痕,显是被震断经脉。
曼妙夫人车队的实力与太乙教徒不可同日而语,曼妙夫人更是高手,且任遥又在附近,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?何人又有此能耐呢?
燕飞继续沿路疾行,不一会儿又见到两具尸体,其中一个还是曼妙夫人的俏婢,行凶者不但心狠手辣,且连女子也不放过,可肯定非是替天行道的正派人物。
他虽对逍遥教决无好感,亦不由心中恻然。三人死法如一,均是被凶手以绝世玄功,硬生生震断心脉而亡,全身不见其它伤势,如此阴柔至极却能摧心裂脉的手法,他从未遇上,邪恶可怕至极矣。
再转过一个路弯,果然不出所料,那辆华丽马车倾侧路旁,四周伏尸处处,令人惨不忍睹。
燕飞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,追袭曼妙夫人者的武功,当在卢循之上,如此人物,天下间找出一个都不容易,偏偏这几天内,他们却一个一个仿如从地府钻到边荒来,作恶人间。究竟是什么一回事?
当北府兵的轻骑分三路渡河,由于河道低陷下去,氐秦前线布防的盾箭手又离岸百步,其角度只能看到敌人的头盔,瞄准不易,兼之鼓声震耳,一时乱了方寸,只有部分人盲目发箭,均给敌人高举的盾牌阻挡。
苻融居于马上,看得清楚分明,见敌人以近乎陆上奔马的高速渡河,而河水最深处顶多只及马膝,方知中计,大叫不妙,拔出马刀,高喊前进,却给鼓声把他的呼喊完全盖过去。转呼放箭时,以百计的劲箭,已像暴雨般从河上射过来,投往己阵,登时射倒数十人,坚固的前阵立即乱起来。
谢玄一马当先,跃上岸沿,大叫道﹕"苻坚败哩!"
要知前线秦兵离岸只有百步,以骑兵的速度,眨眼工夫便能冲入阵内,秦兵顶多只能射上两箭。
谢玄的出现,惹得人人往他发射,岂知谢玄左盾右剑,盾护马剑护人,就那么把箭矢挡格拨开,威风至极。
三路骑兵同时冲上淝水西岸,如狼似虎地往敌阵杀去。
正撤退的秦兵乱了阵脚,部分掉头迎战,部分仍继续退走,你撞我,我阻你,形势混乱不堪。
苻坚和一众将领见对方来得这么快,也知中计,慌忙勒转马头,喝令四周手下回身反击,可惜阵不成阵,队不成队,形成更大的混乱。
空有二十多万大军,却无法发挥以众凌寡的威力。
最前方的苻融见势不妙,大喝道﹕"拔出兵刃,近身作战。"
以汉人为主的步兵见敌人来势汹汹,正不知该奋战还是后撤之时,朱序见机嚷道﹕"秦军败哩!"领着手下亲兵亲将,掉头便走,左右秦兵哪知发生什么事,立即跟随,前阵登时露出个大缺口,牵一发而动全身,整个前阵乱上加乱。
苻融见状怎还不知朱序是叛徒奸细,拿刀策马往朱序追去,大喝道﹕"后撤者斩!"
"飕"的一声,一支劲箭从敌方射来,从左胸透入,直刺苻融心脏要害。
苻融长刀脱手,临死前勉强扭头瞧去,见谢玄正朝自己冲来,手上长弓重新挂回马侧,他最后一个念头是:不但此仗输掉,大秦也完蛋了。
前线众兵瞧着主帅从马上堕下,一头挂倒,朱序等又不断大嚷"苻坚败了",敌人又已杀至近前,登时拋弓弃刃,往西四散奔逃,把要回头还击的骑兵冲个分崩离散,支离破碎,溃不成军。
只见人踏马、马踏人,马翻人堕,呼喊震天,谢玄方面的三队骑军已破入阵内,战争再不成战争,而是一场一面倒的大屠杀。
北府兵的步军在孙无终诸将指挥下,尾随骑兵渡河,当他们登上彼岸时,大局已定,整个西岸河原尽是四散奔逃的大秦步骑兵。
欲要回头迎敌的苻坚看得睚眦欲裂,不顾左右劝阻,硬要拼命,但其亲兵团却被败退的步兵所阻,欲进难前。
乞伏国仁见谢玄的骑兵队正朝着他们歪倒的皇纛杀来,知败势已成,孙子下凡也回天乏力,死命扯着苻坚马缰,大叫道﹕"天王请退回边荒集。"
苻坚还要抗拒,一支流矢射来,插入他左肩,痛得他惨哼一声,伏倒马上。
乞伏国仁无暇检视苻坚伤势,扯着他的战马往淮水方向驰去,吕光等一众大将亲兵,忙护持在他左右,同往淮水逃去。
大秦军终告全面溃败。
那负责驾车的秃头大汉倒毙马车旁,背心衣衫破碎,隐见一个紫黑色的掌印,他的左右手不自然地探出来,中指弯曲,似要在泥地上挖点东西。
燕飞到他身旁蹲跪细看,果然秃顶大汉临死前硬在泥土上写出一个"江"字,中指嵌在最后一划尽处,不支毙命,附近却不见其他被害者。
有哪个高手是姓江的?
燕飞忽然心中一震,想到是谁。
杀人者定是太乙教之主江凌虚,事实上,他也因天地佩潜到边荒,只因碍于某种道门誓言没有出现于汝阴,当发现荣智等被害,知是任遥出手,勃然大怒下跟着车轮痕迹追来,大开杀戒。任遥既没随队南行,这批逍遥徒众当然就遭殃。
这么看,南方人人畏惧的"天师"孙恩也可能在边荒某处。
这秃顶大汉是惟一有明显伤势的人,燕飞推测他武功远高同侪,独力截着江凌虚,拼死力战,好让曼妙夫人等逃走。
想到这里,燕飞扫视道旁密林,不一会儿有所发现,左方林内有因人冲入而枝断叶落的痕迹。
燕飞跳将起来,掠入林内,空气中残留着青媞所施放的烟雾弹的辛辣气味。
不知如何,他生出一种无以解释的直觉,青媞亦应是逃进林内的其中一人,虽然烟雾弹也可是其他逍遥教徒施放,又或是曼妙夫人。
对于妖女青媞,燕飞当真敌友难分,却决无恶感。她虽是行为难测,反复无常,但忆起她天真无邪的如花玉容,在宁家村催他逃走的神情,总感到她并不像任遥般邪恶透顶。
他有点不由自主地深入林内十多丈,一具女尸高挂树上,长发披散,是曼妙夫人另一名婢女。
燕飞生平最难忍受的事,就是强男凌虐女流,逍遥教的女徒虽非弱质女子,更非善男信女,但江凌虚所下的毒手,仍激起他心中义愤。
本抱着姑且看看,不愿插足邪教相残的他,终拋开一切,依据蛛丝马迹,往林木深处全速追去,浑忘己身所负内伤。
谢玄立马淮水南岸,凝视对岸林野荒山,由苻融设立、横跨淮水的三道浮桥展现前方,大晋的水师船逆流沿淮水而上,转北进入颖水,旗帜飘扬地开往边荒集,进攻敌人后方据点,务要先行摧毁苻坚可藉以翻身的惟一老本。
刘裕与一众亲兵策马居于谢玄之后,心中充满胜利的兴奋,又夹杂着战争中人命如草芥的伤情。
淝水之战以"秦兵大败"而告终,只是敌人"自相践踏而死者",已是"蔽野塞川"。现在刘牢之与何谦各领一军,分别在淮水两岸追杀逃亡之敌,谢石和谢琰则负责收拾残局,接收寿阳,处理敌人伤亡者以及收缴敌人遗下的战马、兵矢和粮草物资。
谢玄率领两千精骑,甫抵达便立马凝思,包括刘裕内,没人明白他在想什么。
谢玄忽道﹕"小裕过来!"
刘裕拍马而前,到达他身侧稍后处恭声道﹕"玄帅请吩咐!"
谢玄双目射出凄迷神色,轻叹一口气,道﹕"你有什么感觉?" 刘裕大为错愕,老实答道﹕"当然是心情兴奋,又如释重负。苻坚此败,将令北方四分五裂,我们不但有一段安乐日子可过,还可趁势北伐,统一天下,刘裕只愿追随玄帅骥尾,克服北方。"
谢玄没有回头瞧他,看着其中三艘水师船,缓缓靠往对岸秦人建设的临时渡头,神色漠然道﹕"若一切如小裕所说,则世上应少却很多烦恼事,可惜事与愿违,小裕该谨记‘人心险恶’这四个字。"
刘裕此时已视他为胜于祖逖的英雄人物,闻言心中一震道﹕"小裕不明白玄帅的意思。"
谢玄道﹕"终有一天你会明白。战争是无情的,现在我们必须趁势穷追猛打,赶尽杀绝,尽量收复过去数年的失地。唉!以前我一直深庆边荒的存在,让我们可以保持苟安局面,但在此刻,边荒却成为最大的障碍。"
刘裕心中同意。边荒因是南北缓冲地带,途中没有补给的城市村落,南北任何一方要攻打对手,均要大费周章,在行军路线和粮草运输上更要费尽心思,且让对方有充足时间做好迎战准备,是以变成南晋的天然屏障。
可如今苻坚大败,由于南晋并没有充分北伐的准备,顶多只能收复像襄阳等位于边荒以南、失陷于氐秦的大城,不易趁势追击,一举克服北方。
待北方诸族站稳阵脚,形势又将逆转过来,再不利于北伐,所以谢玄生出这番感叹。
而北伐能否成事,还要看朝廷的心意,谢玄的"人心险恶",至少有部分是由此而生。
战马从那三艘水师船源源卸到岸上,看得刘裕大惑不解,不知从何处忽然钻出这群战马来,且都是十中挑一的精选良马。
刘裕忍不住问道﹕"这些马......"
谢玄微笑道﹕"小裕难道忘了洛涧之战吗?"
刘裕恍然大悟,晓得这批优质战马是击垮梁成一军俘获的战利品,有点明白,说道﹕"玄帅是否准备亲自追击苻坚?"
谢玄终朝他瞥上一眼,颔首道﹕"小裕的脑筋转动得很快,这就是穷追猛打,赶尽杀绝,否则我如何向朝廷交待?"
刘裕心中叫绝,更是佩服。谢玄确可当得算无遗策的美名,若换做自己,定会把战马用在刚才的战场上,那一来或会令敌人生出警戒之心,没那么容易中计。
而把这批养精蓄锐的战马,换上座下因战事疲乏不堪的马儿,再以之追杀人疲马乏的苻坚,实是上上之策。
难怪谢玄一点不心急苻坚愈逃愈远,因为有这一批养精蓄锐、吃饱粮草的马儿做脚力,追赶疲不能兴的敌人时,必可轻松把对方收拾。
早在胜负未明之际,谢玄已拟定追杀苻坚的全盘计划,这才配称明帅,战胜后尽量争取最大的胜果。
谢玄淡淡道﹕"你猜苻坚会采取哪条路线逃走?"
刘裕毫不犹豫答道﹕"边荒集!"
谢玄哈哈笑道﹕"答得好!苻坚对此战之败肯定非常意外,又心痛苻融之死,必全速逃往边荒集,希望借边荒集数十万兵力,加上重整的败军,再图反攻。我将利用他这心态,教他永远不能重返北方。"
刘裕兴奋地道﹕"任苻坚如何精明,绝想不到慕容垂和姚苌会出卖他;以为凭两人丝毫无损的兵力,可助他扳回此局。但如今已可肯定慕容垂固然按兵不动,姚苌闻苻坚败讯亦会立即率领手下撤返北方。在边荒集没有出色大将主持下,加上人心惶惶,我们水师攻至,边荒集的守兵必将望风而逃,不战而溃。玄帅此着确实高明。"
谢玄默然半晌,忽然沉声道﹕"我们要小心慕容垂,现在他心愿达成,苻坚的氐兵团已七零八落,他和我们的关系已彻头彻尾改变过来,再非互相利用。"
刘裕点头受教,又心中感激,谢玄对他确是另眼相看,不但肯和他谈心事,更对他谆谆诱导,望其成才。
谢玄道﹕"我们去吧!"领头策马驰下浮桥。
刘裕和众骑追随其后,马蹄踏上浮桥,发出密集的清响,仿佛对苻坚敲起的丧钟,强大的氐秦帝国,已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。
第卅四章 噬脐莫及
燕飞疾走了近五里路,仍在淮水北岸广阔的林原内兜兜转转。当来到一道林内小溪旁,燕飞哑然失笑,在溪旁坐下,探手掬起溪水,痛快地喝了两口。夕阳的光线温柔地洒射林梢。
他笑的是自己。
一路寻来,总有明显或隐蔽的痕迹,供他循线索追踪,不会走失。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引江凌虚追赶,好让曼妙夫人能朝另一方向逃之夭夭。
只看自己亦被骗至此处,直至失去痕迹,方醒悟过来,可见此人不但机智过人,轻身提纵之术更是一等一的高明。在刚才车队诸人中,除任遥外只有青媞妖女有此能耐。
当然不会是任遥,他只会与江凌虚一决雌雄,而不会急急如丧家之犬,落荒逃走。所以十有八成是妖女青媞,而她显然有在任何危难下保护自己的能力。
她能在边荒集躲过如云高手和无数氐兵的彻查,自然是潜迹匿踪的能手,江凌虚只有一个人,在这样一片密林中,找得到她才是奇事。
"喂!"
燕飞给吓了一跳,骇然往前方林木高处瞧去,那是声音传来的位置,但见繁茂的枝叶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生辉,却没有任何异样。
蓦地其中一团枝叶忽生变化,现出妖女青媞天真艳丽的玉容和包裹着她动人胴体的华裳丽服。她笑脸如花,从立身处的树间往下跃来,手中提着一块颜色古怪、布满枝叶纹的大花布,落到溪水对岸,然后一个旋身,衣袂飘扬下,像一头美丽的彩雀向燕飞展示优美的身段,再面对他时,手提的大花布已不知藏到哪里去了。
燕飞还是首次目睹这种能令人隐身枝叶的法宝,摇头笑道﹕"难怪你敢出卖我们,原来有此隐身的骗术。"
任青媞喜滋滋的表情敛去,嘟起可爱的小嘴儿,往对岸另一块石头坐下去,隔着半丈阔的小溪,幽幽道﹕"不要再翻人家的旧账好吗?那次算我不对,不过奴家已后悔得想要自尽,所以没再落井下石,那两个大混蛋不也沾你的福荫,逃过大难么?你知奴家为什么要后悔吗?"
燕飞心忖你这妖女摆明一副要媚惑老子的诱人样儿,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,老子一概不受。想虽这么想,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当日她从水池钻出来、浑身湿透、曲线尽露的美景。不由心中大讶,自己自长安遭遇伤心情事后,见到美女一直是古井不波,因何眼前这妖女总能勾起他的绮念。想到这里,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,又荡漾心湖。
青媞不依地催道﹕"快答人家的问题,你是好人啊!嘻!刚才你笑得真好看,取水喝的神态更是潇洒。"
燕飞略一摇头,似要挥走脑袋的诸般苦恼和那淡淡失落的难言滋味。皱眉道﹕"你们逍遥教整队人被江凌虚杀害,你竟有闲情说这些事?"
青媞瞪大美目看他,讶道﹕"你怎会晓得是江老妖下的手?"
燕飞心忖若江凌虚是老妖,那她便是小女妖,没好气地道﹕"我身有要事,你既有自保之术,我须立即动身。"
青媞唇角逸出一丝狡猾的笑意,道﹕"难得遇上嘛!人家还有至关紧要的事告诉你,且与你的混蛋朋友有直接关系呢!"
燕飞奇道﹕"你不怕令兄吗?竟敢出卖他?"
青媞花容失色,不能相信地道﹕"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事?"
燕飞叹道﹕"因为当时我并没有离开,听到你们的对话,后来还给令兄察觉,大家狠打了一场。"
青媞的美目睁至无可再睁的地步,失声道﹕"你竟能全身而退?"
燕飞洒然笑道﹕"我不是好好地活着吗?"说罢站起来。
青媞也跳将起来,道﹕"没可能的,你是什么斤两,奴家一清二楚。"
"砰!"两人举头望去,只见西南方的高空,爆开一团鲜艳的绿色焰光。
青媞色变道﹕"不好!江老妖竟追上曼妙那贱人,奴家走啦!唉!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呢!"说罢展开身法,全速去了。
燕飞被她一句"贱人",弄得对她和曼妙夫人间的关系摸不着头脑了,正要取另一方向离开,不知如何心底总觉得很不舒服,而事实上他对青媞并没有任何责任。
再沉吟半晌,燕飞最后暗叹一口气,追在青媞背后。心想若因此碰上任遥,确是自作孽。
苻坚坐在一块石上,任由左右为他解开染血的战甲,拔箭疗伤,懊悔和痛恨像毒蛇般噬啮他的心,使他趋于麻木,切身的痛楚倒像在万水千山之外了。
马在喷雾,人在喘气。
全力奔逃下,他们来到汝阴城北的疏林区,挨不下去的战马一匹一匹地倒下,原本的五千多骑只剩下千余兵将,有些是追不上来,又或途中失散,一些则是故意离队,因为再不看好苻坚。
仍随在身边的除乞伏国仁外,只有本族的大将吕光、权翼、石越、张蚝、毛当诸人。而人人均晓得返回边荒集前,他们仍是身处险中。
南征的决定于去年酝酿,当他苻坚首次在朝议中提出来,反对者众,权翼和石越更是拼死力谏,连他最信任的苻融也持反对意见。现在苻融已惨死淝水之旁,恨事已成定局,现在仅余边荒集一个后着,他能否卷土重来呢?
苻坚最宠爱的张夫人当日劝止他南征的话,仍是言犹在耳,她道﹕"妾听说天地滋万物,圣王治理天下,无不顺从自然,所以能够成功。黄帝服牛乘马是顺应了牛马的本性,大禹治水是顺应了地势,后稷播种百谷是顺应了时令,汤、武灭桀、纣是顺应了民心。由此看来,做任何事情都要顺应自然。现在大臣们都说晋不可伐,陛下却一意孤行。不知陛下顺应了哪一点?民谚说‘鸡夜鸣不利出师,犬群吠宫室将空,兵动马惊,军败不归’。今年秋冬以来,鸡常在夜间鸣,狗不住地哀嚎,厩中的战马老是受惊,兵库中的武器经常自动发出声音,这都不是出师的好征兆。"
当时他只答了一句"打仗行军的事,不是你们妇人所应当干预的!"便阻止她说下去,此刻方知良药苦口,张夫人句句都是金玉良言。自己还有面目回去对着她吗?
若有王猛在便好了,他肯定可以阻止南征的发生。
犹记得王猛临终前,对他说过:"南晋地处江南,君臣团结一致,不可轻易出兵。我死之后,希望天王千万不要有攻打南晋的主意。鲜卑、西羌,是我们的仇敌,最终会发动叛乱,天王须先逐步消灭他们。"
当初决定南征,他把王猛的遗言置诸脑后,现在却是噬脐莫及。
乞伏国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﹕"我们必须继续行程,尽速赶回边荒集,请天王起驾。"
苻坚行尸走肉般勉力站起来,上马去了。
两骑北府兵箭矢般冲过朱雀桥,疾起疾落的马蹄踏上御道,一骑朝城门疾驰而去,另一骑转入乌衣巷。
只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儿,便知他们是从前线赶回来,中途多次换马。把守关防的卫士知有天大要事,哪敢拦截。
蹄声惊破秦淮河和御道两旁民居入夜后的宁静,路人固是驻足观望,屋内的人也赶到门外看个究竟。
两名骑士再忍不住心中兴奋,同声发喊道﹕"打胜仗哩!打胜仗哩!"
他们的喊叫立时惹起哄动,闻声者都欢喜若狂地奔到街上,又有点难以相信,互相追问,那情景既混乱又兴奋。
冲向城门的士兵扯破喉咙在马上大喊道﹕"淝水之战大获全胜,苻坚给打跑哩!"
守卫城门的士兵首先狂呼大喊,人人状若疯狂。似没有可能的事终于发生和实现,天下景仰的谢安创造出至大的奇功伟绩。
此时谢安正和支遁在忘官轩下围棋,听到御道处群众的吵声,却听不清楚所因何事,皱眉道﹕"发生什么事?"
支遁心中也七上八下,道﹕"会否是战事已有结果?"
谢安微笑道﹕"原来大师心中一直挂悬此事,所以立即想到那方面去。若战事有结果,他们当以飞鸽传书送来快信。除非......"
两人同时你眼望我眼。
支遁接下去道﹕"除非是全面大胜,苻坚给赶回淮北去,那依军例小玄将派人回来报告。"
话犹未已,宋悲风已领着那传讯兵扑将入来,后面还跟着整队过百人的府卫婢仆,没有人再恪守谢府的森严规矩。
那传讯兵扑跪谢安身旁,兴奋得热泪狂涌而出,颤声道﹕"报告安公,我军今早与苻坚二十五万大军隔江对阵,玄帅亲率精骑,以碎石包藏于河底,分三路渡江进击,当场射杀苻融,秦军大败,坚众奔溃,自相践踏或投水而死者不可胜数。现今玄帅率骑追击苻坚,直奔边荒集去。"
谢安神态悠然地听着,面如止水,整座忘官轩静至落针可闻,厅堂近门处的一众侍卫婢仆人人不敢透气,静待他们心中最崇敬的人做出第一个反应。
谢安把手上黑子按落棋盘,轻松地道﹕"这局我胜哩!"
支遁半眼也不瞥向棋盘,只拿眼紧盯着他。
事实上,每一双眼睛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,大战虽发生在淝水,但他谢安才是运筹帷幄、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关键。
谢安捋须一笑,淡然自若道﹕"小儿辈,大破贼了!"
众人齐声欢呼,一哄而散,抢着去通知府内其他未知情的人。
支遁哑然失笑,大有深意地瞥谢安一眼,似在说他直至此刻,仍扮做"镇之以静"的模样,事实上必在心里暗抹一把汗,大呼侥幸。
宋悲风道﹕"请安爷立即起驾,入宫向皇上贺喜!"
谢安以笑容回敬支遁的暧昧眼神,向宋悲风道﹕"给我好好款待这位兵哥,备马!"
宋悲风忙领着报喜兵去了。
支遁起立道﹕"谢兄不用理会我,要下棋随时传召,刚才那局棋我决不心服。"
谢安哈哈一笑,告个罪后匆匆离开,刚过门槛,支遁在后面叫道﹕"谢兄小心足下!"
谢安讶然下望,原来跨出门槛时,把木屐底下的齿儿撞断了,自己竟毫不知情,还是支遁眼利。
谢安摇头苦笑着去了。
正是"东山高卧时起来,欲济苍生未应晚。但用东山谢安石,为君谈笑静胡沙"。
谢玄驰上高岗,遥望挂在汝阴城上的明月,随在后面的刘裕和二千精骑,在他后方勒马停下。
同样的月亮,落在谢玄眼里,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,因为月照下的大地,已因苻坚的惨败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再不会回复到先前的情势。
人心的变化,直接影响到人对千古不变的月儿的看法。
在苻坚统一北方八年后,北方又重新陷入战乱,这次的诸胡混战将比苻秦前的情况更加混乱惨烈。
谢玄本有若此战获胜,便全力收复北方之意。可是桓冲猝死,代之以桓玄,使他对这想法再没有把握。
缺乏荆州军的支援,他将举步为艰,何况尚有朝廷的掣肘。
事实上桓玄升为大司马后,由于荆州军权独立,比他更有条件北伐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桓玄一天不对北方用兵,他谢玄便无法北上,因为他必须留守北府,以制衡桓玄。形势忽然发展到这个地步,确是始料不及,令他坐失良机。
对桓玄的野心,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。桓玄一直不甘心在"九品高手"榜上屈居他之下,曾两次约期挑战,名之为切磋,其用心路人皆知,但都被谢玄以"同为朝廷重臣"婉言拒绝。
可以想见,当慕容垂撤出郧城,桓玄将会对秦军穷追猛打,收复边荒以北所有陷落的城市,更会挥军攻打川蜀,以扩大地盘,更可名正言顺招募各方豪勇,增强实力,令朝廷不敢兴起任何削他军权的念头。
他谢玄挟着大败苻坚的威势,各地反动力量会暂时偃旗息鼓,不敢妄动。可一旦与桓玄的利害冲突表面化,加上司马道子的兴风作浪,破坏二叔和桓冲竭力营造出来的稳定局面,大乱将会如洪水破堤般卷来,令南方也不会比北方好上多少。
谢玄不由叹一口气,心中所想大大冲淡了他因胜利而来的喜悦。
身后的刘裕低声问道﹕"玄帅何故叹息?"
谢玄重重吁出一口气,拋开心中杂念,道﹕"我们由此全速飞驰,即使不能在途中追到苻坚,谅可先一步到达边荒集,恭候苻坚大驾。走吧!"
说罢领头冲下山坡,二千精骑一阵风般往汝阴城直驰而下。
第卅五章 惨遭妖害
燕飞穿林过树掠上山坡,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行进,他已拋开应否助青媞一臂之力的问题,改而内察所负的伤势。
任遥的逍遥真气似若附体的厉鬼,平时无踪无影,可是每当他行功至一定的火候,那种可怕的真气便突然钻出来,在他体内逐分逐寸地扩散,销蚀他的经脉。那种全身有若针刺的感觉,便像有人在他体内施行酷刑。若他不运功驱寒,恐怕他的血液也会凝固起来。
荣智欲举起铜壶而不得,也正因他陷于此种骇人的情形。
可以想象荣智逃离宁家镇,情况与现时的他相似,只不过伤势严重得多,待到发觉情况不对,已回天乏术。
任遥这种可怕的真气,可用"剧毒"来形容,是一种"气毒",有如附骨之蛆。自己三度被他的气毒入侵,所以有这么严重的后遗症,更不晓得能否彻底驱除。幸好自己的日月丽天大法暗合天地阴阳至理,对这"气毒"有天然克制的神效,否则早似荣智般一命呜呼了。
现在他顶多能发挥正常状态下的七、八成功夫,因要分神压抑体内的"气毒",若与高手动武,为保命放手施为,后果将不堪想象。
纵是想到这种可能性,他对援助青媞仍没有丝毫退意,他只求心之所安,其它一切都不大计较,包括自己的小命在内。
在明月之下,林外现出一座藏于深山密林的古刹,看规模可想象其昔日的光辉,此刻却是空寂无人,没有半点灯火,显是被废弃的寺庙。可怜灵山圣寺,本是修真胜地,却落得荒寒凄冷,仿如鬼域。
在一堆山石和草丛后方,倏地现出美丽的妖女青媞,还向他招手。
燕飞不以为异,掠到她旁学她蹲下,透过婆娑枝叶,刚好能俯瞰古寺主堂前的大广场,一尊佛像横卧广场正中处,两侧高起的佛塔像两名忠心耿耿的守卫,永不言弃地护在两旁。
古刹的三重殿堂仍大致保持完整,颇有气势,不过杂生的野草已蔓延到四壁和庙顶,一片荒芜的景象。
不过吸引燕飞注意的却是横躺在卧佛前的一位千娇百媚的女郎,一身华裳丽服,美眸紧闭,月色下动人的身体线条起伏,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诱姿,似乎她不用作态,已可迷惑天下男人,令人看得血脉贲张。
燕飞心中大讶,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美女的人,身旁的妖女论美色决不在那女郎之下,可是为何独有她可予自己如此直接的刺激和诱惑力。若她双眸张开,加上万种风情,自己岂非要把持不住?
更奇怪的是,她现在一副海棠春睡的姿态,自己因何偏去驰想她悠悠醒来后会是如何动人?
青媞在他耳旁细语道﹕"这就是曼妙那贱人。"
燕飞心中一凛,刚才他的注意力全被曼妙吸引,加上身负气毒,若青媞再给自己一个偷袭,大有可能着了她的道儿。不由戒备地往她瞧去。
青媞正在看着他,见到他这般眼神,苦笑道﹕"上次人家是一片好心,怕你逞英雄现身,所以想先一步制住你,千真万确没有丝毫恶意。"
又喜滋滋地道﹕"你是我生平遇到的真正好人哩!是否怕人家遇上凶险,所以赶来相助呢?"
燕飞相信了她大半的话,因为如此才吻合当时的情况。目光重投曼妙身上,收摄心神,沉声道﹕"是怎么一回事?"
青媞黛眉轻蹙,道﹕"人家怎知道呢?可能是江老妖把她擒下,取出她的讯号烟花发射,好引大兄来决一死战。也可能是这贱人自己发射烟花,再躺下来装死。太多可能性哩!"
燕飞忍不住问道﹕"她不是你大兄的人吗?为何开口闭口都称她贱人?"
青媞不屑地低声道﹕"只爱勾引男人的女人是否淫贱?让我告诉你,她正因天生淫贱,自幼便修习媚术,专事勾引男人,你说她不是贱人是什么?她最自负的本领,是要好色的男人死心塌地爱上她,又当她只忠心于他一个人,给骗死还不知怎么一回事!"
她以内功蓄聚声音,凑过来轻轻耳语,说话虽又快又急,却字字清脆分明、抑扬有致,充满音乐的动听感觉,兼之香泽微闻,呵气如兰,充盈青春的气息。加之燕飞正目睹横卧广场、活色生香的诱人美女,不由一阵心旌动摇。
燕飞暗吃一惊,心叫妖女厉害,立把绮念硬压下去,忽然青媞又靠近他点儿,香肩碰上他肩膀,续道﹕"再告诉你一个秘密,大兄肯收她为妃,正是看中她蛊惑男人的媚术,有时美女的魅力运用得当,比千军万马更要厉害。大兄是聪明人,当然深明此中道理。"
燕飞又不由心中一荡,暗忖你不要去说别人,自己不也在诱惑我吗?想虽这么想,那种似有还无的温馨感受,却使他无法生出移开的念头,这是一种阔别已久的醉人感觉。沉声道﹕"你现在打算怎么办?"
青媞微耸香肩,柔声道﹕"不论哪一种可能,江老妖都肯定在旁虎视眈眈,我才不会蠢得去为她犯险。"
燕飞不解道﹕"既然如此,你为何见到烟花讯号,立即不顾一切地赶过来。刚才又故意引江老妖去追你,好让曼妙脱身?"
青媞的小嘴差点便碰上他的耳根,道﹕"因为她现在对大兄很有用嘛!人家怎也要装模作样一番。唉!江老妖不知何时方肯现身。嘻!人家才不怕江老妖杀她,因为没有男人舍得杀她哩!当江老妖妄起色心,便将是他遭殃的时候了。横竖闲着无聊,我们来个玩意好吗?"
燕飞讶然往她瞧去,正要询问是什么玩意,青媞已纵体入怀,整个香喷喷的娇躯倒在他胸腹间,还轻舒玉臂,把他颈项缠个结实,美眸半闭,玲珑浮凸的酥胸不断起伏,红唇轻启,香息微喘道﹕"亲我!"
燕飞眼前见到的是她天真纯洁之后的另一副面目,媚眼如丝,春情荡漾,其诱惑性决不在曼妙之下。最要命的是燕飞明知江凌虚这极度可怕的大魔头正在附近某处,尤增偷情的香艳刺激感觉,一时间他忘掉此女不但狡猾如狐,且曾出卖过他,真想凑前少许,肆意享受她湿润丰满的香唇。
正要付诸行动,蓦地一股冰寒至极的真气,从按在他颈项的指端利箭般射入他经脉,瞬即侵袭全身,浑身经脉像给冰封起来一般,别说运气反击,便连动个指头、轻叫一声也有所不能。
青媞的花容突生异变,双目陡睁,其中再无丝毫柔情蜜意,眼神冷漠至没有任何感情,令他想起任遥的眼睛。
这反复无常的妖女缓缓坐直身体,半跪在他前方,玉手如骤雨闪电般连续点在他前胸数十个大小穴位上。
每一指均注入一道冰寒彻骨、直钻心肺、令燕飞感到五脏六腑骤被撕裂的真气,偏又叫不出声来,就像在噩梦之中,明知猛兽毒蛇噬体,却又没法动弹。但这妖女比之洪水猛兽,更要狠毒千百倍。
燕飞仅余的真气全面崩溃,即使现在有人能治好他,他也不但武功全失,还要变成比常人不如、体弱多病的人。
这位毒如蛇蝎的女人当然不是要废去他的武功那么简单,而是要他失去所有抗力,让入侵的真气慢慢把他折磨至死。
纵使是深仇大恨,也不用施加如此残忍的手段,何况他对她尚算有恩。
他现在最后悔的,不是没有让刘裕和拓跋珪干掉她,而是刚才自己真的曾对她动心。更令他惊骇莫名的是:她攻进体内的也正是逍遥真气,不过任遥走的是阴柔路子,她反走阳刚之路。其精纯深厚处,与乃兄实不遑多让,由此看来,她一直收藏着真正实力。
此妖女实是彻头彻尾的骗子。
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,在锥心刺骨的痛苦中,燕飞往后仰跌出去。
青媞玉臂轻舒,穿过他胁下,把他抱个结实,小嘴凑近他耳边说道﹕"乖乖不用怕,开始的痛苦过去后,你的感觉会迅速消失,只剩下神智,然后逐步模糊,能如此冷静舒服地见证死亡,是最逍遥的死亡乐趣。死后你会归宿何处呢?倘是极乐西天这不是非常有趣吗?"
接着又轻笑道﹕"奴家最爱骗你此种自命正义的大傻瓜,换了那两个混蛋是决不会上当的,只有你这个傻瓜给我骗了两次仍不醒悟。唉!也难怪你的,安世清父女都被我把天心佩骗上手,你燕飞算什么东西呢?你人虽不错,可惜体内流的并非皇族的血。你要恨就恨自己晓得天地佩的秘密吧!下一个将轮到刘裕,他会比你死得凄惨十倍。待会儿人家会来为你安葬,好好享受你的死亡吧!"
说罢缓缓把他放倒,平躺草地上。
在府卫开路下,谢安和王坦之同车驰出乌衣巷,转入街道,向皇宫进发。
街道上挤满狂喜的人民,家家户户张灯结彩,鞭炮声震耳欲聋,欢乐的景象看得谢安心生感触,此时胜利的狂喜逐渐淡退,代之而起的是对未来的深忧。
在淝水之胜前,由于北方强大氐秦的威胁和无休止的寇边,在重重压力下南晋君民空前团结。
可现在威胁已去,首先出现的就是应否北伐的问题。
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,政治环境的改变,司马曜将对他谢安由信任倚重转为猜忌疏远,更会千方百计削他之权。
若他谢安是有野心的人,他会设法趁势掌握更多的权力,只恨他并不是这种人。他最羡慕的是天上的闲云野鹤,在这样的情况下,只有功成身退一途。
以后家族的荣辱只有倚靠谢玄的威望和手上的北府兵将,他肯让桓玄坐上大司马的位置,正是要保谢玄,使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敢轻举妄动,造成均势。这未必是南晋臣民之福,但他却没有更好的选择。
王坦之刚接受过街上群众的喝彩欢呼,放下帘子,别头过来看到谢安的神情,讶然道﹕"你有什么心事?"
谢安淡淡道﹕"国宝是否和司马道子过从甚密?"
王坦之的胖脸露出尴尬神色,道﹕"他们只因志趣相投,故不时往来。唉!国宝近来心情不好,不时发脾气,我已多次训斥他,这两天他会亲来向你请罪的。"
谢安想到女儿,暗叹一口气,道﹕"若娉婷肯随他回去,我决不会干涉。"
王坦之轻叹道﹕"国宝仍是个孩子,总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,满怀抱负无法施展。"
谢安心想你这是兜个弯来怪责我,也不想想你儿子如何败德无行。不过再作深思,也难怪王坦之有此不满,谢家因淝水一战,定可名留史册,何况更出了个谢玄。而他王家却是后继无人,自王导、王敦后就只有他王坦之似点模样,王家的光辉,现时已完全给谢家盖过,王坦之口出怨言,是合乎常理。
这类问题和矛盾,在淝水之战前决不会出现,可见淝水的胜利,把南晋上上下下的心态全都改变过来。
谢安压低声音道﹕"我准备离开建康。"
王坦之骇然道﹕"什么?"
谢安目光透过竹帘,瞧着街上狂欢庆祝的群众,默然不语。
马车开进王城,热闹不减。
王坦之道﹕"皇上必不允准,你究竟有什么心事?何不说出来让我分担,你该知我一向支持你的。"
谢安苦笑道﹕"你该如我般明白皇上的真意。鸟尽弓藏,我谢安再无利用价值。"
王坦之愤然道﹕"你千万勿要自乱阵脚,现在苻坚大败,北方必重陷于四分五裂的乱局,皇上一直想收复北方,统一天下,现在正是你大有作为的时候,坦之愿附骥尾。"
谢安心忖司马曜是明知事不可为,才挂在口边说说,表现其豪情壮气。若当真北伐,对司马曜来说,等若把半壁江山送出来做有赏游戏。
不过王坦之希望他留下,确是诚意真心,因为王坦之并不是个有大志的人,只是希望一切如旧,王、谢两家可以继续保持显赫的地位。
谢安深望王坦之一眼道﹕"淝水的胜利来得太快,我们根本欠缺北伐的准备。而不论苟且偷安的势力,又或有志还我汉统的有识之士,均晓得北伐困难重重。北方胡人只要截断我们的漕运,我们便会有粮草不继之虞。而未曾南渡的北方汉人,受胡族长期统治,民族意识和其与胡族的分界亦渐模糊,对于我们的北伐也不感兴趣。说到底,边荒的存在,既令苻坚输掉此仗,也令北伐难以成事。自古以来,从未曾出现如此奇怪的情况。"
王坦之道﹕"北伐之事可从长计议,你仍不用急于辞官归隐呀。"
谢安从容道﹕"你是否怕我入宫后立即请辞?"
王坦之点头道﹕"皇上会误以为你挟功自重,以退为进,那就不妙。"
谢安微笑道﹕"放心吧!我会待诸事已定,苻坚的情况分明后,始会离职,那时或不用我开腔,皇上已有安排了。"
"砰砰砰!"一阵急骤的鞭炮声在大司马府门外爆响,在欢乐热烈的气氛中,马车开进皇宫。
苻坚骇然勒马,呆若木鸡地瞧着远方,一股浓烟在那处升上高空,隐隐还见火光。
乞伏国仁、吕光等齐勒马缰,人人脸如死灰。
战马嘶鸣,数匹马儿支撑不住,力尽倒毙。
吕光道﹕"边荒集起火!"
乞伏国仁倒吸一口凉气道﹕"这是没有可能的!任南人水师如何快捷,逆水而行,至少明早才可到达边荒集。"
吕光道﹕"即使到得边荒集,以姚苌大将军经验的丰富,决不会让南人轻易得手?"
苻坚像忽然衰老了十多岁,脸上血色褪尽,喃喃道﹕"造反哩!造反哩!"
乞伏国仁等面面相觑,却没有人反驳苻坚。眼前惟一的可能性,是姚苌背叛大秦,自行放火烧寨,撤返北方。
蓦地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从西南方传来,约有数千人之众。
人人再次脸色大变,这趟确是前无去路,后有追兵,难道氐秦就这么亡掉了?
第卅六章 丹劫之难
燕飞体内的变化,并不如任青媞所料,还没有冷到失去肉身的感觉,只余下渐趋灭亡的神智。
当他往后仰跌的一刻,一直被抑制着的那股早先入侵,属于"逍遥帝君"的真气,立如脱缰野马般从潜伏处蹿出来,新旧两股真气,既兼容又相冲,登把他全身经脉化做角力的战场,两者不断激荡争持,那种痛苦纵如燕飞者亦忍受不来,像千万把冰雪造成、细如牛毛的利刀,切割着他的经脉五脏,若不是口不能言,他早已失声狂叫。
他所有的感官均失去作用,眼不能见,耳不能闻。有如给投进一无所有的虚无境界,不知身在何处,究竟发生什么事。陪伴他的是一波比一波剧烈的伤害和痛苦。
就在这悲惨深渊的至深处,忽然生出一点暖意,虽仍是痛不欲生,情愿快点死掉,好脱离苦海,但神智却逐渐清明起来。隐隐感到暖意起自心脏正中,逐渐蔓延到心脉。
那情况便如一个在冰封世界快要冻毙的人,忽然得到一点火烬,且不断增强生热。
燕飞绝处逢生,再没暇理会因何会出现这种特异情形,只尽力使自己忘记冰割般的痛楚,神志死守着心头那点温暖。
暖意逐渐扩大,经心脉缓缓延往任督二脉,专心一志下,痛苦仿佛正逐渐离开他。
这并不表示他由冷转热,而是他再非无能为力,虽然任督二脉仍给寒毒占据,但他已抢回部分控制权。他的感官逐分逐寸地回复知觉,开始觉到身体和四肢的存在,但若要爬起来逃走,却仍是遥不可及的事。
心中一动,想到阴差阳错下,反仗任遥先入侵的寒毒暂保自己一条小命。所谓阳极阴生,阴极也阳生。两股至阴至寒之气的交激下,物极必反,反生出阳暖之气。加上他本身的日月丽天大法,一向讲求阴阳互济之道,本身已具寒极暖生的先决条件,机缘巧合下,竟得不死。
可是燕飞心中却没有丝毫欣喜之情,他乃这方面的大行家,从体内的情况,早预见可能的结果。
这些许仿如在冰原雪地中的惟一火焰热能,只可以保住他性命一段时间,而他的经脉因受损过度,不但武功全失,还将变成瘫痪的废人,永远不能凭自己的力道重新站立起来。
而这小股阴极阳生的纯阳之气,只令他多受活罪,若妖女青媞回来收尸,见他仍未死去,还不知会怎样凌辱他呢。
他从未试过如此痛恨一个人,凡是可以伤害任青媞的事,他肯定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去实行。就在这仇恨、怨愤、伤痛、疲乏、颓丧交袭而来的时刻,燕飞脑际灵光一闪,想到个好主意。
就是怀内秘不可测的铜壶丹劫。
谢玄放慢马速,全队骑兵放缓速度,待到驰上高处,人人可见到边荒集冒起的浓烟,事实上边荒集离他们所在处尚有数个时辰的马程。
谢玄欣然道﹕"我早猜到姚苌有此一着。"
追在他马后的刘裕道﹕"希望烧的只是新建成的木寨,否则边荒集将成废墟。"
谢玄好整以暇地道﹕"你对边荒集很有感情,所以感到惋惜?"
刘裕晓得他因快要追上苻坚,故趁机让人马休息回气。以养精蓄锐的马儿去追苻坚力战身疲的战马,自然占尽优势,苻坚休想脱身。点头道﹕"边荒集是个刺激有趣的地方,什么荒诞不经的事也可以发生,到那里的人都像拋开所有约束,可以为所欲为。"
谢玄微笑道﹕"最近的一次不算数,过往你曾多少次进入边荒集,又拋开过什么约束呢?"
刘裕老脸一红,稍作犹豫,坦然道﹕"我在北府诸郡从来不逛窑子,但到边荒集后,每晚都和高彦去尝鲜,只差没有进赌场碰运气。"
谢玄哈哈笑道﹕"这是人情之常,醇酒美人,偶然放肆一下,当是痛快非常。听说边荒集并不是一个价钱便宜的地方。"
刘裕暗吃一惊,忙道﹕"高彦出手阔绰,每趟均是由他请客,玄帅明察。"
谢玄哑然失笑道﹕"我只是顺口问问,你不用作贼心虚,你是怎样的一个人,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。"
稍顿后道﹕"苻坚一行人该在十里之内,我们须分三路行军,小心埋伏。"
旗号兵忙打出旗号,部队重整阵势,又熄灭大部分火炬,随谢玄继续追蹑敌人。
苻坚一众人等,虽摆出迎敌的阵势,但人人心知肚明。在饥寒劳累的侵袭下,所有兵将不但失去作战的力量,也失去斗志。
月色下以百计的骑兵驰上西南面的丘陵高地,勒马停下,尚有众多部队从后方南面密林冲出,止骑不前,列成阵式,队形整而不乱,显示出对方是有组织的精锐。
乞伏国仁眼睛最利,舒一口气道﹕"是慕容上将军的人。"
苻坚一颗心却"扑扑"狂跳起来。慕容垂虽然是他手下臣子,苻坚却总是心存忌惮,而且慕容垂亦是王猛生前惟一顾忌的人,临终前更千万叮嘱自己要小心防他。但由于慕容垂的实力远比不上他,所以苻坚并不在意,且倚仗慕容垂超凡的战力助他平定北方。只恨现今形势逆转,氐兵的精华在洛涧和淝水两役败得七零八落,又痛失了苻融。
姚苌已叛他而去,比姚苌更可怕的慕容垂会对他采取什么态度呢?
对方骑阵裂开,三骑缓驰而来,领头的正是头扎钢箍、长发垂肩、状如魔神的慕容垂,左右伴着的分别为其子慕容宝和亲弟慕容德,直趋苻坚马前。
三人没有丝毫异样,照常在马上向他致君臣之礼。
苻坚心头一阵激动,颤声道﹕"上将军......"
乞伏国仁、吕光、权翼等人人默然不语,静待慕容垂的反应。在此次南征之役中,惟有慕容垂和姚苌的本部兵马全然无损,慕容垂肯否继续向苻坚效忠,将直接影响异族诸将对苻坚的支持。
慕容垂神色平静,目光投往边荒集升起的浓烟,不徐不疾地道﹕"天王请先恕臣护驾来迟之罪,边荒集怕已成为灰烬,不宜前往。为安全之计,天王请由此直赴泗水,再折北返回京师,臣将全力拦截谢玄追兵,谅他也不敢越过边荒集。"
众人均生出奇怪感觉,若慕容垂身在郧城,即使昨天闻讯赶来,也要在明天黄昏方能赶到,除非他一直潜藏在附近某处。
就眼前所见,慕容垂的兵力约在二千至三千人间,其余的二万多本部兵马,又在何方呢?
此刻形势微妙凶险,即使苻坚也不敢质问他。
慕容德和慕容宝则是面无表情,教人莫测高深。
苻坚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激动,沉声道﹕"现今有上将军来助,我们可收拾残兵,重整阵容,趁谢玄得胜骄狂之际,回师反扑,说不定还可反败为胜。"
慕容垂唇角现出一丝笑意,淡淡道﹕"现在败局已成,粮道被截,即使我手上人马多上一倍,谢玄又被杀身亡,仍难过淝水一关。如桓冲闻讯挥军攻来,我们将连安返北方的机会也失掉,请天王立即起驾,迟恐不及。"
苻坚差点想当众大哭一场,以泄心头悲愤,本是威凌天下的南征,却成彻头彻尾的失败,慕容垂所言更是句句属实,无奈答道﹕"殿后的重任交由上将军负责,朕在洛阳等待上将军。"
慕容垂漫不经心地道﹕"臣尚有一个请求,万望可得天王赐准。"
苻坚愕然道﹕"上将军有何要求?"
乞伏国仁等均感不妥,晓得慕容垂不会有好话说。表面看,慕容垂仍对苻坚必恭必敬,但明眼人均看出他对苻坚已失去往昔的尊敬,尤以慕容宝和慕容德两人的神态为甚,摆出一副根本不把苻坚放在眼内的模样。
慕容垂神色平静地道﹕"我军南征失利,北疆诸族定必蠢蠢欲动,臣愿领本部人马,前往镇压,以安戎狄,顺道拜祭祖宗陵墓。"
苻坚的心直沉下去,这等若放虎归山,如让慕容垂率本部兵马返回北疆根据地,他还肯再受自己调度吗?
只是在眼前的形势下,他可以说"不"吗?
燕飞想到的是荣智既在临死前珍而重之地把"丹劫"交给自己,肯定此物非同小可,大有可能是妖女青媞欲得之物,若自己把它服下,再让她看到空壶,定可把她气死。
而除此一得外,这充满恐怖神秘意味的"丹劫",加上"葛洪 泣制"的提示,而荣智最终仍不敢服用,理应是极毒极霸道的丹药,否则不该以"劫"为名。
他燕飞拼死无大碍,如今已不可能在服用后再有任何损失,因最好能藉此了却残生,到地府中与娘相会。
想到这里,燕飞振起意志,以意引气,把微弱不堪的暖流引导往右手的经脉,他的右手立时颤动起来,整条手臂有如针刺,痛楚以倍数剧增。
不知是否有明确的奋斗目标,他眼耳的知感也逐渐增强,可见到模糊的景象。就在此时,一阵声音从古刹方向隐约传来,虽仍似在遥远的天边地极,却字字可闻。
一个雄壮的男声长笑道﹕"原来是逍遥帝后亲临,难怪我方人马难逃劫数。"
妖女青媞的声音响应道﹕"难得江教主不远千里而来,奴家当然要悉心侍候。"
燕飞大感错愕,心忖这妖女竟非任遥的妹子,而是他的"帝后",真教人意外。逍遥教的人行事诡邪怪异,难以常理推之,自己正身受其害,知之已晚。
此时他已可移动指头,证明经脉仍未被彻底破坏,不过寒毒仍在肆虐扩张,只好趁犹有余力之际,完成死前的惟一心愿。
他的性格孤毅卓绝,再不听妖道妖女的对答,专心移动右手,探入怀内,如此简单的动作,在此际却似历尽千百世劫难一般。
他虽是立意不听,无奈江凌虚的声音又传入耳内道﹕"听说帝后最近巧施妙计,从安世清父女处骗得天心玉佩,不知是否由帝后随身携带呢?"
燕飞如获至宝地一把抓着铜壶,闻言明白过来,难怪太乙教和天师道两方人马会上门找安世清,皆因天心佩原在安世清手上,现在任遥夫妇尽悉天、地、心三佩的秘密,如能杀死燕飞和刘裕,便可独得其秘。
安世清之女也正因此直追入边荒来。
心中不由浮现出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,体内的痛苦也像减轻少许。
铜壶从怀内掏出。
青媞的声音娇笑道﹕"江教主消息灵通,人家身上是否有天心佩在,只要你擒下奴家,彻底搜查,不就可一清二楚吗?"
她的话语带双关、充满淫邪意味,还大有以被对方搜身为乐、充满诱惑之能事。燕飞却晓得她是故意惹起江凌虚的色心,在不会痛施杀手下,便易于为其所趁。
岂知江凌虚并没有中计,笑道﹕"少说废话,你当我江凌虚是三岁孩儿?从你的尸身上搜出来还不是一样吗?"
青媞娇笑道﹕"既是如此,因何江教主又废话连篇,尽说话不动手呢?"
这也是燕飞心中疑问,看先前江凌虚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车队,大开杀戒,眼前没理由不来个速战速决,一举毙敌。
他缓缓把铜壶移至唇边,一股近乎无法抗拒的劳累蔓延到了整只右手,使他差点想要放弃,就此闭目死去。
当然他不可以如此做,否则等若向狼心狗肺的妖女献宝,燕飞振作无上意志,苦抗寒毒,积蓄右手所余无几的力量,硬向嘴唇移去。
江凌虚冷哼一声,道﹕"还要装蒜,曼妙你给我站起来。"
他这么说,燕飞登时明白曼妙确在发放烟花讯号后,装做昏迷引江凌虚上钩,旋又大惑不解。若她两人联手就不怕江凌虚了,怎会坐看江凌虚屠戮己方教众?
惟一解释是她们信心不足,而任遥却在附近。
一阵可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娇柔女声响起来,正是曼妙夫人甜美的呖呖之音,由于见过她诱人的卧姿,燕飞可在脑袋中描绘出她烟视媚行的诱人样儿。禁不住有些奇怪,自己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绝境中,怎会想到这种事,就在此一刹那,他感到右手开始有力。
燕飞精神大振,用拇指按破封盖的火漆,竭尽全力务要拔开封壶的铜塞子。成功失败,便看此时。
他自己知自己事,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拔出壶塞,只有不到两三成的把握。
奇妙的事发生了。当他按裂火漆,原本冰冷的铜壶忽然灼热起来,对此时的他来说,似若有人雪中送炭,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。
热力还似不断加剧,壶内便似生出一股力量,要把壶塞弹开,怪异至极。
古刹的三人虽有对话,他却半句都听不入耳去,全心借壶内"丹劫"之力,尽力把铜塞子拔出来。
"扑"的一声,塞子冲天而上,擦过他鼻端,接着一股强烈致使人窒息的火热,扑脸而来。
燕飞事实上已到达油尽灯枯的境地,哪敢犹豫,不理一切,奋尽余力把壶内的"丹劫"倒入口内。
"当"!壶子先滚落他胸口,再滑到地上,铜石相碰,发出清音。
江凌虚的声音大喝道﹕"原来任教主亲临,难怪你两个有恃无恐,恕江某人无暇奉陪哩!"
燕飞心叫误会,但已没法再作他想,他感觉不到任何丹丸入口,只觉一股火热倾入口内,像千百股灼热火柱往全身扩散,浑体寒热交激,比较起来,刚才的痛苦实在微弱至极。
"轰"!寒热激荡,燕飞体内像火山爆发和雪崩冰裂同时发生,眼冒金星,偏又没昏死过去。冷暖流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送出,草木连根拔起,小铜壶和铜塞也被卷往远处。
忽然全身阵寒阵热,不论冰封火烧,均似要把他撕裂。
下一刻,燕飞竟发觉自己从地上弹起来,身体再不受意志控制,他狂叫一声,就那么拼命狂奔,像发了疯一样。
迅速远去,比奔马更要快疾。
第卅七章 火冰异象
荆州、江陵、刺史府。
桓玄腰挂"断玉寒",一身武士便服,在内堂接待从建康赶来奔丧的江海流,他们席地而坐,由江海流细说建康的情况。
淝水的捷报在一个时辰前传到江陵,举城轰动,桓玄立即下令手下诸将集结军力,准备明天发兵,一举克服北方失地。
听到谢安对他继承乃兄大司马之位点头,桓玄暗松一口气,微笑道﹕"算他识相!"
又对江海流道﹕"海流你为此事奔走,我桓玄非常感激,决不会忘记。"
江海流微笑道﹕"南郡公......噢!应该是大司马,对我江海流一向鼎力支持,现有机会为大司马效劳,我怎可不尽心尽力?"
桓玄欣然道﹕"我桓家从不把海流你视为外人,只要我一天掌权,便可保大江帮继续壮大,大家祸福与共。是哩!谢安逼你切断与孙恩的交易,你有什么看法,不用有任何顾忌,什么都可以说出来。"
江海流颓然道﹕"坦白说,安公的指示令我非常为难。对孙恩我绝对没有任何好感,但他控制着沿海大部分盐货买卖,价钱又因不用纳盐税而变得非常便宜,对我帮的财力帮助很大。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,若给孙恩勾结上聂天还,对我大江帮的损害将是难以估计。"
桓玄冷哼一声,喃喃念道﹕"聂天还!"又盯着江海流道﹕"你怎么看待他的警告?"
江海流沉吟片刻,叹道﹕"安公说过,若击退苻坚,会趁势收拾孙恩。坦白说,对安公我是非常尊重的,他老人家既宣诸于口,我很难忤逆他的心意。而且我帮上下亦视他如神明,我很难公开和他作对,只好另想办法。"接着试探道,"当然也要看大司马的想法。"
桓玄沉声道﹕"我对谢安也有一份尊敬,海流这般做亦合乎形势,我初登大司马之位,还要一段日子来巩固荆州军民之心,幸好机会就在眼前,待我收复襄阳等十多座城池后,立即挥军巴蜀,夺取汉中,北胁关中,去我荆州西面祸源。"
江海流暗松一口气,他现在最怕的是桓玄逼他公然违抗谢安,那时谢安一怒之下,他大江帮肯定遭殃。谢玄挟击垮苻坚百万大军之威,此时谁敢与他争锋,即使强如桓玄,也要韬光养晦,暂把矛头指向川蜀。
点头道﹕"有大司马这番指示,海流明白哩!"
桓玄胸有成竹地道﹕"谢安叔侄愈显锋芒,司马曜兄弟对他猜忌愈深,他们风光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,我们先搞好荆州,然后静待时机。"
江海流道﹕"不过若拖得太久,让聂天还坐大,势将威胁荆州后防,于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。"
桓玄微笑道﹕"往昔我们为应付北方威胁,疲于奔命,故无暇顾及南方两湖一带,让聂天还称王称霸,至乎不把我桓家放在眼里。"
他双目厉芒闪烁,冷然道﹕"谁敢与我桓家作对,我会教他后悔入世为人。对两湖帮我已有全盘的计划,纵让聂天还得意一时又如何?"
江海流一阵心寒,他熟悉桓玄的行事作风,以前事事要听桓冲的话,故不得不压抑收敛。现在桓冲病逝,荆州的军政大权落在他手上,"逆我者亡"的情性再无顾忌。这番话虽是针对聂天还说的,其实也在警告自己不得生出异心。
桓玄又往他瞧来,神色复常,淡淡道﹕"谢安那次找你到秦淮楼,只是顺道警告你几句,真实目的在于弥勒教,对吗?"
江海流只好点头。
桓玄悠然道﹕"让我向你提出忠告,你们做生意买卖的,最好不要随便开罪人,要做到面面俱圆,方可通吃四方。说到底,建康仍是司马曜兄弟的天下,一天我不点头,谢玄纵有北府兵在手,仍不敢造反。"
江海流皱眉道﹕"大司马的意思是......"
桓玄截断他道﹕"我是希望你懂得明哲保身之道,勿要介入谢安和皇上兄弟间的斗争去。否则一天谢安失势,便轮到你失势,我和谢玄均是鞭长莫及,很难保住你在建康的生意。司马道子那奸贼只须指示王国宝为难你,便可教你吃不完兜着走。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,其它的由你自己斟酌轻重。"
江海流的心直沉下去,明白再不能像桓冲与谢安交好时那般处处逢春,而必须选择立场。桓玄虽说得轻描淡写,背后却暗含极重的警告。江海流只得苦笑道﹕"海流明白哩!"
任遥、青媞和曼妙三人立在适才燕飞倒卧之处,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诡异可怕的情景。
地面一片焦黑,像给猛烈的大火烧过,又像天上惊雷下劈,丈许方圆寸草不留,石头被熏黑,而更惊人的是在这片焦土之外,不论草木泥石均结上薄冰,像一条宽若半丈的冰带环绕着内中的焦土。
三人不但从没见过这般可怕的异象,连想也未曾想过,当然更无法猜估发生了什么事。
青媞指着焦土的中心,花容惨淡地道﹕"燕飞刚才躺在这里。"
任遥目光投往西南方,那是一片茂密的丛林,现在却现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空隙,枝折叶落,显然是被人以厉害至极的气功硬辟出来。
泥土上却出奇地没有任何脚印。
曼妙倒抽一口凉气,道﹕"难道燕飞因死得太惨,化为厉鬼。"
青媞颤声道﹕"不要吓我!"心忖燕飞若变成会寻仇的僵尸,肯定第一个不会放过自己。
任遥在三人中最冷静,往青媞望去,沉声道﹕"你肯定他中了你的逍遥气吗?"
青媞仍是惊魂不定,道﹕"我再不敢肯定。"
任遥叹道﹕"此子确有鬼神莫测之能,若不是他弄出声音,江老妖将劫数难逃。"
原来任遥负伤逃离宁家镇后,觅地疗伤,治好内伤后,就全速追赶车队,还赶在燕飞前面。待到他发觉车队遇袭,便按曼妙留下的暗记,追上曼妙,着她发放火箭,把江凌虚诱来,正要凭三人之力,围歼江凌虚,却给燕飞鬼使神差般破坏了,惊走了江凌虚。三人遂来寻燕飞晦气,岂知觅到的竟是如此异象。
任遥当机立断道﹕"青媞你负责送曼妙到建康,由我负责追杀燕飞,即使他化为厉鬼,我也有方法令他永不超生。"
司马道子气冲冲地回到王府,随他从宫内回来的还有王国宝和菇千秋两大心腹。
三人直入内堂,分宾主坐下。
司马道子一拍身旁小几,怒道﹕"战争还未有最后结果,皇兄便迫不及待地封谢安做什么卢陵郡公,又封谢石为南康县公,谢玄为康乐县公,谢琰为望祭县公,一门四公,当世莫比。可是若苻坚凭边荒集的大军反扑,重渡淮水,谢安再保不住皇兄的半壁江山,皇兄是否又须褫夺对他们的封赏?唉!皇兄的所作所为,真的令人费解。"
王国宝皱眉道﹕"照道理,皇上既晓得谢安恃宠生骄,指使手下欺压元显公子,该有提防才对。"
司马道子没好气地道﹕"此事更不用说,他在见谢安前,亲自向我提出警告,着我好好管教儿子,差点把人气死。"
菇千秋阴恻恻地道﹕"王爷不用动气,皇上是因淝水之胜忽然而来,且得来不易,故而喜出望外,对谢安有感激之心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一旦战胜的热潮减退,将不得不回归到种种现实,那时王爷说的话,皇上定会听得入耳。"
司马道子回复冷静,沉吟道﹕"皇兄让桓玄继承大司马的圣谕批文,已发往荆州。谢玄与桓玄一向不和,谢安怎会反在此事上支持桓玄,令人百思不得其解。若怕桓玄起兵作乱,大可把事情拖延,待与苻坚胜负分明后再想办法,你们怎样看待此事?"
王国宝双目闪过妒恨神色。两玄的不和,固是江南众所周知的事,但王国宝和桓玄更是交恶,二人曾在一个宴会中发生龃龉,闹得非常不快。
王国宝当下点头道﹕"以谢安一向护短的作风,理该待击退苻坚后,把谢玄捧上大司马之位,那时谢家便可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。"
菇千秋奸笑道﹕"照我看谢安是在表明立场,向皇上暗示他对权力并无野心,他谢家并不希罕大司马之位。"
司马道子冷哼道﹕"这或是他以退为进之策。"
菇千秋阴阴笑道﹕"谢安深谋远虑,有此想法决不稀奇,不过他有个大缺点,如我们善加利用,便可轻易把他扳倒。"
菇千秋在司马道子的心腹中,最为多谋,满肚诡计,司马道子闻言,喜道﹕"还不给我说出来!"
菇千秋慢吞吞地道﹕"谢安的缺点,是他有着江左名士的习气,追求放纵任意、逍遥自适的精神,怀念往昔退隐东山的生活。只要我们予他狠狠一击,定可惹起他退隐之念,那时如果皇上不挽留他,他必然灰心退隐。那时建康将是王爷的天下,王爷想对付哪个人便哪个人,谁敢反对?"
司马道子皱起眉头,道﹕"在现今的气氛下,我们若对谢安轻举妄动,会令皇兄不快,到头来被责的不又是我吗?"
菇千秋胸有成竹地道﹕"只要我们谋定后动,教谢安抓不着任何把柄,虽明知是我们干的,却苦于无法指证,最妙是这件事对皇上来说又不关痛痒,使谢安进既不能,惟有黯然告退。"
王国宝道﹕"菇大人不要卖关子好吗?爽快点说出来,看看是否可行。"
菇千秋淡淡道﹕"杀宋悲风!"
司马道子和王国宝面面相觑,宋悲风乃追随谢安多年的忠仆,杀他等于直接捋谢安的虎须,后果难测。
王国宝摇头道﹕"皇上刚训斥王爷,着王爷管教元显公子,掉个头我们便去杀宋悲风,王爷怎样向皇上交待?"
菇千秋道﹕"微妙正在此处,宋悲风本身无关痛痒,但对谢安却意义重大,我方的人完全置身于此事之外,另行安排能人出手,还布置成江湖公平决斗的格局,那皇上如何怪罪王爷?谢安则是哑子吃黄连,有苦自己知。"
司马道子吁出一口气道﹕"宋悲风虽然身份低微,但却有一等一的剑法,环顾建康,除我和国宝外,恐怕没人是他的敌手。若要杀他,必须采取伏击围攻的方法。"
王国宝也点头道﹕"即使有这么一个人,若他搏杀宋悲风,不要说谢安,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。"
菇千秋欣然道﹕"就让我们请出一个连皇上也不敢降罪,其武功又稳胜宋悲风的人,那又如何呢?"
司马道子一震道﹕"小活弥勒!"
菇千秋点头道﹕"竺雷音明天便要动程往迎‘小活弥勒’竺不归大师,他的武功仅次于‘大活弥勒’,与尼惠晖在伯仲之间,以他老人家的功夫,只要答应出手,宋悲风必死无疑。"
王国宝兴奋地道﹕"这的确不失为可行之计,只要我们巧布妙局,装成是宋悲风开罪小活弥勒,谢安也没话可说。"
司马道子仍在犹豫。
菇千秋鼓起如簧之舌道﹕"此计万无一失,加上我们即将抵达的绝色美人儿在皇上枕边说话,谢安又确是功高震主,必可遂王爷心愿。"
王国宝一头雾水问道﹕"什么绝色美人儿?"
司马道子和菇千秋没有理会他,前者瞧着菇千秋,一字一字地道﹕"千秋思虑周全,此计确是可行。但若宋悲风被杀,将触动整个谢家。谢玄牢牢控制北府兵权,若此事闹大,我们引进新教的大计极可能半途而废,而不归大师将变成真的来而不归,我们如何向‘大活弥勒’交待?"
菇千秋从容解惑道﹕"谢安捧桓玄为大司马,是作茧自缚,有桓玄牵制谢玄,他空有北府兵在手,仍不敢妄动。更重要的是谢安倦政渴隐的心态,此事如当真发生,皇上又纵容不归大师,我敢肯定谢安只余告退一途,决不会有第二条路走。"
"砰!"司马道子一掌拍在几上,冷喝道﹕"就这么办!"
谢安于宫宴中途告退,司马曜乐得没他在旁监视,更可放浪形骸,当即赐准。
谢安先送王坦之返府,此时整条乌衣巷已完全被欢乐笼罩,各户豪门张灯结彩,家家大开中门,不但任由客人进出,还侍之以名酒美食,虽过二更天,却没人肯乖乖在家睡觉,特别是年轻人,男的奇冠异服,女的花枝招展,成群结队地穿梭各府,嬉闹街头,好不热闹。
更有高门大宅鼓乐喧天,歌舞不绝,比对起今夜前的人人自危,家家闭户,一片末日来临的情况,若非亲历两景者,实在无法想象。
谢安马车到处,人人喝彩鼓掌,一群小孩更追在马车后。
不过乌衣巷的入口仍由卫兵把守,只许高门子弟进出,寒门人士一律严禁内进,泾渭分明。
谢府更是盛况空前,谢安孙子辈的一代百多人,全聚在府前大广场上玩烟花放爆竹,门前挂起以百计的彩灯,加上拥进府内祝贺谢安、以表感激的人群,挤得广场水泄不通。
谢安好不容易进入府门,立时爆起震天彩声,高呼"安公"之名不绝,人人争睹其风采。
谢安的心情却更是沉重,司马道子中途拂袖而去,是非常不好的兆头。
当此一刻,他谢家臻于鼎盛的巅峰,可是纵观南晋各大权臣的下场,无功反比立功好,立小功反比立大功好,而苻坚的南来,使他在无可选择下立了大功,还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显赫大功,后果确是不堪想象。
谢安自出仕东山以来,过往隐居时的风流潇洒、放情磊落已不复得,在放达逍遥的外表下,尽是充满感时伤世的悲情。而在这一刻,胜利的狂喜与对大晋未来的深忧,糅合成无以倾诉的复杂心情。
若可以选择,他情愿避开眼前的热闹,躲到纪千千的雨坪台,静静听她抚琴唱曲,灌两杯美酒入喉去。
当然他不可脱身离开,在万众期待下,他必须与众同乐。
宋悲风等一众随从,根本无法侍候谢安下车。一众谢家子弟,一哄而上团团围着停在门前的马车,由有谢家第一美女之称--谢玄的幼女谢钟秀与另一娇美无伦、年纪相若的少女为他拉开车门。
谢安刚踏足地上,众少男少女齐声道﹕"安公好!"
接着是全无拘束的笑声,四周的人纷纷叫好,把本已喧闹的气氛推上高峰。
一个小孩往谢安扑过来,撞入他怀里,嚷道﹕"爷爷是大英雄!"
谢安一把将他抱起,这孩儿叫谢混,是谢琰的第三子,谢安最疼爱的孙儿,自少仪容秀美,风神不凡,对善于观人的谢安来说,谢混是他谢家继谢玄之后最大的希望。
谢钟秀不甘示弱地抢到谢安的另一边,紧挽着他的臂膀。
谢安忽然想起女儿错嫁夫郎,暗忖定要提醒谢玄,为钟秀选择夫婿务必小心,不可重蹈自己的覆辙。
在这一刻,他把一切烦恼置诸脑后,心中充满温暖的亲情。他的目光落到正以崇慕的眼光瞧着他,那位与谢钟秀同为他拉开车门的秀丽少女脸上。
心想此女的娇俏尤在谢钟秀之上,决不在纪千千之下,为何自己竟全没有印象。看她与府内子弟的熟稔,应为高门闺秀。
谢钟秀凑在他耳旁道﹕"叔爷呵!她是王恭之女王淡真,她......"
众人见到谢安,爆起漫天彩声,把谢钟秀下面的话全盖过去。
第卅八章 南北双雄
燕飞冲出密林,狂驰于边荒的草原上,他不但没有方向,且根本不知自己在干什么。
在极度的火热和冰寒的相持激荡后,他的灵魂似若告别了以他身体做战场的冰霜与烈焰,他的心神完全被一幕幕纷至沓来的往事占据,灵魂与肉体再没有任何联系。
一切变成漫无目的。
起始时,他受尽寒热的折磨凌虐。
当来自丹劫的火热占到上风,任遥和青媞的至寒之气便退避三舍,任由热气焚心,他喷出来是火辣辣的气,全身发烫,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,吸进肺内的再不是初冬冰凉的空气,而是一团一团的火焰,毛孔流出来的汗珠顷刻间便被蒸发。他清楚感到丹劫无边的威力,而他的生命也正不断萎缩和走向消亡,他惟一想的是冰凉的河水,所以必须不断奔跑,寻觅水源。
可是寒气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,好似烈火被冰雪替代,脉搏转缓,血液冷得凝固起来。这时他想到的只有继续奔跑,以免血液结成冰霜,且期待火热的重临。
如此寒热交替无数次后,身体变得麻木不仁,没有任何感觉。
一幕童年往事涌上心头。
当年他和拓跋珪是十一、二岁的年纪,拓跋珪不知从何处弄了一坛汉人酿的烈酒"烧刀子"回来。
两人躲在一处荒野偷尝,最初几口辣得两人喉嘴如火烧,接着喝下去却觉愈辣愈刺激,终喝至酩酊大醉,卧倒山头,过了一夜,到次日午后才被娘亲和大批族人寻到。
燕飞随娘亲回帐幕后,本以为会挨棒子,岂知娘亲只死命抱着他,默默流泪,却没有半句责骂。
此事现在浮现心头,燕飞只想大哭一场。
忽然间,灵魂像从夜空忽然回归到身体,再没有丝毫寒热的感觉,全身飘飘荡荡的。
此时他方晓得自己在荒原上疾驰,速度比他以前任何一次飞奔都要迅捷,大地在飞快倒退,天上的星辰仿似铺天盖地般直压头顶。
一阵无可抗拒的劳累侵袭全身,脑际轰然如受天雷殛劈,往前直跌,连续翻滚十多转,最后仰卧地上,昏迷过去。
一道黑影,横过夜月。
刘裕兴奋地嚷道﹕"那是乞伏国仁的天眼,苻坚也该不远了。"
谢玄领着手下,奔上一处丘陵高地,然后下令布阵。
刘裕大惑不解,心忖此行目的在于追杀苻坚,怎可反停下来布阵等待,那疾赶半天一夜的辛劳岂非白费。
前方是疏密有致的林木区,静悄悄地没有任何人声马嘶,看情况不大可能有伏兵在。
谢玄淡淡道﹕"小裕到我身旁来。"刘裕依言拍马进至他身后处。
谢玄目光投往天上盘飞两匝、然后北去的天眼,淡淡道﹕"今晚的月色很美!"
刘裕为之愕然,他本以为谢玄会解释因何停军,岂知却在欣赏夜色,心忖名将本色,终是名士。
谢玄忽然轻叹一声,道﹕"今次我们追杀苻坚,到此为止。"
刘裕更感错愕,目光投往东北边荒集上冲天的浓烟,然后细察天眼飞行的方向,一呆道﹕"苻坚放弃边荒集,逃往北方。"
谢玄嘉许道﹕"你终发觉其中变化,告诉我,苻坚因何忽然改道?此前他是直赴边荒集,心无二志,尽显其急于反败为胜的心意。"
刘裕沉吟片刻,解释道﹕"或者是遇上从边荒集逃出的将士,知道姚苌背叛他,知事不可为,于是放弃边荒集,往北方逃去。"
谢玄微笑道﹕"姚苌是边荒集的主事者,他当然不会蠢得说自己背叛苻坚,而是假传苻坚圣旨,于撤退前烧掉边荒集,加上败讯经烽火传回,人心惶惶下,人人急于逃返泗水北岸,谁会有兴致掉头来寻生死未卜的苻坚?又怎知苻坚的逃走路线?"
刘裕终于明白过来,剧震道﹕"是慕容垂。"
谢玄露出孺子可教的笑意,点头道﹕"只有慕容垂可令苻坚反败为胜,现在扭转形势的希望彻底破灭,最出色的两名大将均弃他而去,在此役中完好无损的两支骑兵部队一股脑儿失掉,苻坚再没有卷土重来的本钱,只好仓惶逃命。"
稍顿又道﹕"起程以来,我一路上已在留意慕容垂的军队。此人雄才伟略,早看破我会趁苻坚阵脚未稳,来个速战速决,所以必隐伏附近,看情况变化而做出相应行动,若他趁机将我伏杀,对他的声望会有很大的帮助,且可立即瘫痪我大晋随之而来的北伐壮举。以他的为人,绝不肯放过如此一举两得的千载良机。"
刘裕目光扫视前方林区,看法已截然不同,大有草木皆兵之感,禁不住暗抹一把汗。
求胜心切,确是兵家大忌。
换成自己,肯定惟恐苻坚溜掉,更加速追去,落得由胜转败,全军覆没。谢玄的悬崖勒马,即使将来证明他是错的,顶多走失个再无作为的苻坚。他暗把此事铭记于心,务要自己将来不会犯上同样错误。
胜负只是一线之隔。
谢玄神态悠闲,似有所待地道﹕"苻坚返回北方,将发觉回天乏力,问题只在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。他最顾忌的人不是姚苌,而是慕容垂。如慕容垂返回根据地,他必须分兵守卫洛阳和附近诸镇,以保关中安全,所余无几的氐族军力,会进一步摊薄。"
刘裕不解道﹕"照玄帅的意思,慕容垂不杀苻坚,还放虎归山,于他有何好处?"
谢玄微笑道﹕"这恰是慕容垂显示其雄才大略的地方,因为他是志在天下,而非一时的得失。如他乘人之危杀害苻坚,只落得不忠不义的臭名,还会被姚苌等借为苻坚复仇之名,打正旗号共讨。若是他先返回老巢,立稳阵脚,难题便落到为苻坚留守长安的慕容冲、慕容永兄弟处,又或姚苌身上,他们当然人人都想取苻坚而代之,可是谁先出手呢?在这种形势下,慕容垂可坐拥重兵,来个隔岸观火,待苻坚败亡后,才号令北方,为苻坚复仇,此为上上之计。"
刘裕听得心悦诚服,也暗惊慕容垂的大智大勇,深谋远虑,不由有点为拓跋珪担心起来,矛盾的是现在的拓跋珪对他而言已是敌非友。
谢玄续道﹕"氐秦的所谓精锐‘四帅子弟’,既一溃于淝水,又再分戍洛阳、山东,苻坚返回长安后,只好倚仗鲜卑慕容冲兄弟的兵员,若两人变生肘腋,可用的便只有姚苌的羌兵,姚苌当然并非善男信女。由此可见,苻坚的败亡,是因南伐之战在民族的分配与组织上犯下大错,鲜卑、羌人夷然无损,他的本部兵马却是七零八落。氐人十多年来的风光,已一去不返。"
蹄音骤起,从林木暗黑处涌出无数敌骑,在林外迅速排成战阵,一时两方人马,成对峙之势,相隔只有千步之遥。
气氛顿时紧张起来。
忽然一人拍马而出,只看其威武若魔神、不可一世的形象,不是号称北方第一人的慕容垂会是何人?
人的名,树的影。
慕容垂不但是北方诸胡的第一把手,手上北霸枪从没有遇过敌手,武功亦震慑南北汉人武林,其评价犹在汉人"大活弥勒"竺法庆,"丹王"安世清、"逍遥帝君"任遥,"太乙教"教主江凌虚等一方霸主之上。在北方,单打独斗,无人敢撄其枪锋。
谢玄吩咐左右道﹕"没有我的命令,不准动手。"
接着又压低声音对刘裕道﹕"若我落败身亡,你须立即率众远遁,不用理我的尸身。"
拍马而出,往慕容垂迎去。
刘裕听得大吃一惊,头皮发麻,想不到忽然演变至如此局面。
看着谢玄雄伟的背影,背挂的九韶定音剑,心中涌起对谢玄高山仰止的崇敬。
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了得,忽然又想起燕飞,他亦是这种真好汉。
慕容垂在两方人马中勒马停下,唇角带着一丝冷漠的笑意,平静地瞧着对手缓缓接近,仰天笑道﹕"好一个谢玄,果然没有令本人失望,但我们的交情亦到此告终,慕容垂愿领教九品高手的上上之品,南方第一剑术大家的绝世剑法。"
谢玄在他马前三丈立住不动,接着翻身下马。同一时间,慕容垂从马上弹起,名震天下的北霸枪不知何时来到手上,在马头上方来一个潇洒好看的筋斗,落在谢玄前两丈许处。
"锵!"
谢玄祭出九韶定音剑,遥指敌手。
剑长四尺二寸,在剑脊一边沿锋口开出九个比尾指尖略细的小孔,通体青光莹莹,锋快至令人难以置信。
谢玄微笑道﹕"能领教北方第一大家的绝艺,是我谢玄的荣幸。慕容大家请!"
慕容垂一振手上北霸枪,如冰如雪的杀气立即笼罩谢玄,还波及全场,即使位于远处的刘裕,也生出心胆俱寒的可怕感觉。
如此可怕的武功,比之那在密林中偷袭他和燕飞的鬼脸高手,怕亦要高上一两筹。
不由为谢玄担心得要命。
下期预告:
南北双雄狭道相逢,北霸枪、定音剑必有一场恶战。燕飞死里逃生,去向何处?"丹劫"的大威力又源于何方?外敌降服,内争又起,谢安功高震主,桓冲韬光养晦,道子密谋暗算,邪教播云施雨,南晋政局何去何从,耐人寻思。《边荒7》由洪涛变为暗流,曲折往复,别具滋味,还请继续关注。